恰是一年九月九，菊黃遍地走。國師府中庭院景致優雅，花開四季之分。春有桃花招搖，後有芍藥嬉笑，夏有荷花婷婷，秋有菊桂爭芳，北堂植萱草，南院陰下蘭。花開之時，葳葳蕤蕤，庭院蜂蝶爛舞，自不必多言。

我攬鏡入懷，倚在池邊欄桿上，只見容顏憔悴，眼周烏黑，雙頰雖不至於下陷卻不見往日潤澤。面色蒼白泛幹黃，若非發髻齊整，真是猶如餓死鬼一般！

我嘆一口氣，開始描眉畫鳳，點唇染朱。由於昨夜一宿不曾睡好，心中惶惶，特此做病狀向星魂言語，星魂看我昏昏冥冥，方才準了我今日不必上街。

我看天光甚好，便坐於院中，身邊**之中，卻獨一白頭，煞是惹眼，我按鏡斜望，卻聽前院呼呼咋咋，不知何事，我羅裙懶散，妝容才半，不便前去前院，想著星魂還未出門，我轉身推門入了內室，星魂卻不在。我正納罕，他何時出去的。邊想著，便邊整理衣物妝容，待拾掇停妥，方用銀篦子理了理發絲，往前院去了。

這一來前院，便覺得氣氛異常，四周都寂靜的可怕，仆人都在旁邊侍立低頭不語，飄兄們守在一門前，院中多了許多不曾熟悉的氣味。我招來一個飄兄耳語道：“何人前來？”

“陛下。”飄兄覆又輕語回道。我點點頭，道：“大人可是在裏面？”

“正是。”飄兄惜字如金。

怕引起星魂不悅，我轉頭便往內院去，誰料此時聲音漸大，隱隱聽得送客之聲。我情急之下便提裙往耳房跑去，慌忙掩上門。聽得車馬眾人之聲漸遠，方才拉開門出來。卻正看見星魂提下擺從門坎邁步進來。

我忙做禮微笑，不再動作。

星魂走近前了，星魂道：“何事？”

“無他，只是方才在後院聽前院喧嘩，流衣並無梳妝十分，不能丟夫君的人，便想著去喚夫君，流衣不知夫君早已準備停妥，未曾見你，便胡亂拾掇一通趕了前來，又見氣氛與眾不同，問了下人，方知夫君正忙於公事，便欲躲避，誰料剛擡腳走後面客人便出來了，流衣怕損了夫君的顏面，便慌忙躲進了耳房，聽得人馬漸悄，方才敢出來。”

星魂雙手負於背後，看我半餉，道：“今日之事你可明白？”

“夫君放心，流衣定然不會說出去。”

陛下如此悄悄前來定是不願意人知道蹤跡，星魂是在警告我。

“知道便好。”星魂一拂袖子，轉身而去。我不敢回頭，只靜默立著，覺著他走了方才轉身。卻看見星魂在不遠處看著我，我被他那探究的眼神嚇了一跳，星魂見我轉身，便別開臉去，轉身走了。

星魂走了幾步，停下來，我恭立，星魂道：“今日不上街便不上街了，我前些時候教你的那曲子你要學會。”

我應了聲，還是等著他先走，星魂卻不動作，道：“還不跟上來？”

我連忙低頭跟了上去。進屋，擦拭琴弦，然後開始尋摸曲子。星魂道：“你什麽也不問？”

我手指輕輕放在琴弦上，看了他一眼，道：“您要允許我問。”

星魂輕笑了一聲：“公孫流衣，有時候你說話真的很像在和我慪氣。”

我聞言不再作聲，星魂心情似乎不是很好。

“為什麽不回答我？”

“夫君都說‘像’而非‘是’了。”我這麽說道，輕輕撥弄了一下琴。

煙裊裊升起，升到半空隨即奭然淡去。屋裏是淡淡的冰片香。

“你最近時常做惡夢，是不是背著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？”我聞言，微微蹙眉，覆又擡頭看向星魂，然後展眉笑道：“我在你眼皮子底下，能做什麽？”恐怕我是說夢話了。

“只是……”

我心內惶惶。

“只是什麽？”星魂單手支頤，半垂著眼簾問道。

“只是最近總夢見許多人，圍著我，逼迫我將什麽東西交出來，我很害怕。”

星魂擡起眼皮來，看我，我怔怔看著他，只是笑，笑的不由心。

“你不必害怕，我會護著你。”星魂這麽說著，我心裏苦笑了一下，面上卻甜甜道：“謝過夫君。”

人家都說夢是反的，我有什麽呢？不過是我多想了罷了。

這時候忽然心口一陣疼痛襲來，喉中腥甜，我用帕子接了吐了出來，一口血。我擡頭看著星魂，星魂執起我的手，為我把脈，疼痛陣陣襲來，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了，星魂只是拿出了一個黑色的小藥丸讓我服下，我哆嗦著嘴唇咀嚼了下去。苦味對我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麽了。

“我這是怎麽了？”我躺在席子上，問星魂道。星魂抱起我，把我放到了床上，給我蓋上了被子。我一把抓住他的手，眼神冷冽。

“除了寸心，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麽？你的心能不能不要這麽狠？我給你生兒育女，為你付出這麽多我何曾要過回報？你不信我大可不必把我放在身邊，我一介廢人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用了！何必用這樣的手段！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是知道，在這麽折騰下去，恐怕是沒幾年的光景！”我的虛與委蛇快讓自己臨近崩潰，你看著我是笑的，可是你可是知我內心苦楚？

個中辛酸，獨我心知，獨我心知！

“我允許你問了嗎？”星魂並沒有掙開我的手，只是另一只手從我面上一拂而過。我便昏昏然不省人事了。

我又回去了，不是說好了嗎？要做一個面上都是笑的公孫流衣，不再做那個沒有立場卻還敢發脾氣的公孫流衣。

公孫流衣一旦遇到星魂，就……總是不知長進，總是輸。

怎麽辦呢？

醒來的時候臉上都是濕濕的，屋內黑漆漆的，屋裏只有兩點紅光，閃爍了兩下，我背過身去，不去理會星魂。

這一覺總算睡好了，很舒服。什麽夢也沒做，就是做了也都記不得了，只是知道自己肯定狠狠哭過了，我抽了抽鼻子。

“天下要是即將大亂，你怕嗎？”

星魂問道。

我不做聲，只是裹緊了被子把頭縮了縮。星魂的手撫摸著我的背脊，我們兩個就這麽僵持著，誰也不再說話。被子裏我出了一身身的汗，起了又落，落了又起，不知起起落落多少回，忽然覺得一絲涼意，只聽似是有人輕輕嘆了一口氣。然後便聽見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聲，想是星魂在脫衣服，涼意更甚，是有人掀開了被子，星魂擠了進來，環抱住我。

“趙政今日找我來是與我商討流星一事。”星魂似是在自顧自說話。我還是不言語。星魂沈默了一會兒，我忽覺一陣天翻地轉，星魂已是面對著我了，屋裏太黑，牖也緊閉著，我只能感覺到他略略急促的呼吸和那兩點紅光。

“什麽流星？”我軟聲軟氣問道。星魂的一只手掐在我的脖子上。

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。

“一顆降落的，刻著字的流星。”星魂的手從我的脖頸上拿開，我一下就放松下來，側過頭去。星魂用鼻尖蹭著我，從側臉的發髻處，耳朵，下巴，脖頸……

我忽然很怕他會咬我一口。

星魂呼出來的氣似乎都帶著寒意。

這種又涼又癢又麻的感覺讓我不由自主打著寒戰。

“與陛下有關？”我的聲音帶著不可抑制的顫抖。

“是。”星魂停了下來，從我身上翻身下來。

“字是天意？還是人為？”

“你覺得呢？”

“人為。”我想了想道。

“你說得對。”星魂掐著我臉上的肉，聲音裏帶著些許的笑意。“如若說那字是我親自刻上去的，你當如何？”

“不如何。”

“熒惑守心。如今一顆星去。火星西沈。何解？”星魂覆又問道。

“流衣愚鈍，聽不懂。”

“裝傻。”星魂一把松開了我。我背過身去。然後低聲道：“知之為知之之，不知為不知。”

耳聽得星魂冷笑一聲，我垂眸，往下面縮了縮。

“從我第一次和你說話起，你就喜歡裝正經。”星魂不屑道。我的心卻起起又伏伏。就這樣又是睜眼等了天光。

我不願面對星魂，早早上了街，街上還沒什麽人。走不多時，卻被人橫劍阻攔。劍在鞘中，劍鞘十分破爛，但是淩冽的劍氣卻讓人膽寒。

“你在等我？”我笑道。

青年人收回了手，面無表情，衣著破爛。

可不正是那日的韓信。

“聽說你現在很危險。”韓信這麽說著，一邊重新背上他的那把劍。“或許我這裏有你感興趣的東西。”

“哦？”我挑眉頭。

“這話在伏掌門那裏聽過喲！”說著，我趕緊看他表情。可是他卻還是面無表情。

一如他破爛的衣著那般，一成不變。

“我知道那個小女孩是怎麽死的。”韓信這麽說著，一邊站到我正面，我看到他的腳趾頭從破洞裏露了出來。

“你殺死的？”這或許是個值得玩味的答案。

“是，也不是。”

“何解？”

“我肚子餓了，請我吃飯。”我瞇眼看著韓信，或許我面具底下的臉寫滿了不屑二字。

但是一頓飯錢對我來說很少，即使他是騙我的，我也不會有多大損失，可是如果連聽都不聽就錯過，那我不一定損失，但是也不一定不損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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